〔蘇慶華專欄〕靈芝研究啟蒙時期的回顧 ── 普羅波鎖

從事靈芝研究多年的臺北醫學大學蘇慶華教授,回顧了1970至1980年代初念碩、博士期間,從洋菇的蕈類栽培與遺傳育種,到首次接觸靈芝、種出靈芝的學習歷程。除了指導教授王西華與學生互動的有趣故事和蘇慶華的心路歷程,文中還提到了1983年「現今從事靈芝研究或生產的主力都在王老師的實驗室」......,讓我們一窺靈芝研究在台灣萌芽的部分面貌,也見證了王西華是如何為台灣菇蕈產業奠下穩固的根基。

撰文/蘇慶華

本文原載於2012/2013年《健康靈芝》第58期 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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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大學農化系教授王西華,2006年攝於臺大農藝館。(攝影/楊文卿)

 

今年(2013)2月1日,我從臺北醫學大學退休,校方非常體貼的給我一個為期三年的講座教授職位,讓我可以在北醫繼續一些未完成的研究工作,令我非常感激。現在回想起來,從1966年9月進臺大後,除了第一年在政治系外,自1967年轉系到園藝系起,就和各種真菌結緣至今。

在這過程中,首先要感謝當時教「蕈類栽培」的臺大園藝系鄭爕教授。那時正值台灣洋菇全盛時期,許多栽培上的問題都需要大學裡的專家學者來共同解決,我很幸運從大二開始就進入鄭老師的蕈類研究室,學習相關的基本功夫,包括無菌接種、菌種採集、堆肥製作⋯⋯等等的粗細活。

這些功夫到現在仍覺得非常有用,也是我在真菌方面的啟蒙教育,只是當時的我,除了希望能把洋菇種好之外,還一心想做當時沉迷的遺傳育種工作。直到1971年服完兵役進入研究所碩士班,我期待的蕈類育種研究終於有機會實現。

 

原來「蘆筍」和「洋菇」差很大!

碩士班的第一年(1971),我選擇主持育種研究室的洪立教授,作為我的指導教授。洪老師是出名嚴格的教師,但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期待,也把它當作一種挑戰。只不過洪老師並不研究蕈類,他是當時台灣蘆筍的育種權威,後來我才知道,蘆筍和洋菇的育種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考量我對蕈類的興趣,一年後鄭爕教授把我轉介到農業化學系主持應用微生物實驗室的王西華教授那裡。王西華老師也是當時研究洋菇的學者之一,剛從哈佛大學John Robert Raper教授的實驗室進修一年休假回來,滿腦子都是Genetics ofSexuality in Fungi(真菌性別遺傳),雖然王老師在農化系的研究生一大堆,但苦無做遺傳育種研究的學生可以進行他從哈佛最新認知的研究方向。鄭老師大概跟他提起有這麼一個園藝所的學生,所以王老師就叫我去和他談一下。

 

那段日夜檢查菌絲是否「交配」的日子⋯⋯

我還記得鄭老師帶我去王老師臺大一號館的辦公室,王老師二話不說就叫我一星期內提出Proposal(研究計畫,請用日語發音)。於是我費盡心思在要求的時間內完成一個字寫得很漂亮工整(那時還沒有電腦),但內容堪虞的「普羅波鎖(Proposal)」。

果然,王老師一下子就看出許多盲點,劈哩啪啦地在上面塗改,寫了很多我看不懂的草書,然後大聲說:「下禮拜見!」這就是我和王老師前兩次見面的過程,全部時間加起來大約十分鐘,沒想到後來我們的師生關係就此一直持續至今。

當然,我在隔一個星期後把那份研究計畫改得讓王老師非常滿意,第三次見面時他只說:「就這樣做吧!」就這樣,我的碩士論文在一年內就完成了,並且把當時重要的食用菌(香菇、鮑魚菇、金針菇、木耳)的性別遺傳模式全都搞清楚,也順利畢業了。

拿到碩士後,我在農業復興委員會(簡稱「農復會」,JCRR,後來改為「農發會」,即今天的「農委會」)當過近兩年的技佐,後來因為比我大五十歲的父親病重,我返家照顧他,並在家兄的化學工廠工作了近八年的時間。

這段時間我終於有機會把自己的化學基礎勤練一番,但還是很懷念那段在王老師實驗室日夜養菌、趴在顯微鏡前檢查菌絲是否「交配」辛苦而有趣的日子。於是我再度找到王老師,王老師很高興就叫我留下來念博士班。其實這個提議在十年前王老師就已經提出過,但當時為了幫鄭老師在農復會的忙而未能進行。

 

群英薈萃,齊聚一堂

1983年9 月我進了農化系博士班主攻「冬蟲夏草」。當時台灣已經從洋菇王國退位下來,過去的廉價勞工一去不復返,國際市場激烈競爭,洋菇栽培者都在尋找新的蕈類作物加以取代。我找到的是真菌中最為昂貴的中藥材,但當時全世界研究者屈指可數,研究論文更是鳳毛麟角。王老師是一位具豐富經驗且勇於挑戰的學者,一口同意我的「普羅波鎖」,於是我的蟲草之旅就因而開始。

關於我和蟲草之間擦出什麼樣的火花,以後有機會再敘,但無論如何,我博士班的生涯就在王老師的實驗室展開。這時王老師已從一號館三樓遷至農藝館一樓,並從以前的「小兵」成為「Group Leader」,帶領碩士班及大學部的專攻生。

這一年(1983),現今從事靈芝研究或生產的主力都在王老師的實驗室,包括目前任職於臺大生化科技學系的許瑞祥教授,是當時的碩士班生;目前任職於臺大生化科技學系的林璧鳳教授,則是專攻生,一年後赴日、美留學;現為臺大醫學檢驗暨生物技術學系兼任教授的林淑萍,則為碩士班生;而前嘉義大學教授賴敏男,則為博士班生。

王老師雖然不刻意交際,但許多國外的有名學者朋友訪台,Group Leader的任務就是要幫忙招待這些貴賓,包括交通、旅遊、會議、購物、翻譯等庶務,我們也因此認識了不少國際知名的學者。一些原來不認識的學者或產業界人士也會找王老師請教問題,其中之一就是米明琳博士Dr. Mee(我們都這樣稱呼他),王老師把接待他的任務交給我。

 

與靈芝的第一次接觸

Dr. Mee於臺大植病系畢業後留美,取得博士學位後於產業界服務,他帶來我們從沒見過、由他發明的東西,此即後來稱為太空包的栽培介質。那時候的「神秘介質」顏色大小外觀都與現行的太空包有些不同,但製作原理和程序則大同小異。Dr. Mee 想把這個Know-How推廣給台灣的菌類養植場,可說是很先進的創舉。

當時因為國內作為菌類養植的段木已逐年減少,也有人研發太空包,但都還沒達到成熟階段。而Dr. Mee已在美國及日本發展技術,也相對可行,並展示一些成功案例的圖片,包括幾種木生蕈類,其中之一即為靈芝。

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另一個震撼,雖然過去也從一些資料中得知靈芝這種重要的真菌,但我們不知道靈芝可以用這種介質大量生產。爾後透過王老師和我帶Dr. Mee見了一些生產者,但都因為價碼或一些技轉條件無法取得共識,使得交易未能玉成,但靈芝可以栽培的概念已因此逐漸傳播開來。

Dr. Mee返回美國之前,送給王老師一瓶大約3公克的靈芝孢子粉(靈芝孢子粉在十五年後在中國大為流行),並囑咐只能作為學術研究之用,不得商業運轉。王老師將這瓶孢子粉交給我保存,過了一星期,我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就取出一些孢子粉塗在培養基上,過了幾天居然長出具有擔子菌特徵的菌絲(有扣子體雙核菌絲),相當程度顯示這確實是靈芝(屬於擔子菌)。

有了菌種,就會有想把它種出來的念頭,於是我就啟動園藝系的栽培功夫,向菌類栽培的朋友要了一些木屑,到市場買了米糠,加上實驗室藥櫃的碳酸鈣,找了許瑞祥等幾個學弟,做成手工的太空包,經滅菌接種,靈芝菌絲也在其中長得不錯。另外,為了想知道到底什麼溫度比較合適,就分成兩批,其中幾包放在室溫,另一批放入培養箱。

過一陣子,大家都忘了這件事,有天早上來到實驗室,發現桌面灑了一層棕色的粉末,正感到納悶時,回頭看那些太空包,才發現已經長出一片片金黃滾邊的靈芝,棕色的粉末正是靈芝釋放的孢子。這時大家趕快打開培養箱,哇!發現所有太空包長出來的全是鹿角狀靈芝。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靈芝,也了解同一種靈芝在不同環境下會長出不同型態——只要在二氧化碳濃度較高或黑暗的條件下,有些靈芝菌種可能會長出鹿角狀子實體。這段過程,可說是王老師實驗室的靈芝啟蒙研究。

當時做靈芝研究多少帶點玩票或好奇的心情,做這些事情王老師也是事後才知道,每一位研究生都有原先設定的研究主題及目標,有可能當下就忘了這些事情,也可能在未來的研究歷程中再把它找回來。包括我自己及上述的幾位教授,或許都有這樣的際遇,其中以許瑞祥教授最為有心,他在1984年以靈芝作為博士班的研究主題。我們也信守對Dr. Mee此一菌種只作學術用途的承諾,這個菌種後來也成為許教授博士論文一個重要的參考菌種。

 

紅皮?綠皮?

在王老師的實驗室享有許多研究的自由與樂趣,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迸出奇妙的火花,尤其只要聽到王老師從走廊對面出來,用日語發音的英文說專有名詞,大家都會不禁莞爾。

有一次,王老師問袁紹英(當時博士班學生,後來擔任環保署主秘):「有沒有看到我那本Raper的書?」袁博士回答:「沒有。」因為他不會用到、也不知道有那一本書。王老師說:「那就幫我問一下到底誰借走了!」袁博士於是走進實驗室大聲宣告:「有誰拿了王老師『綠皮』的書?」(註)

【註】Professor John Robert Raper (October 3, 1911-May21, 1974)1953年起任教哈佛大學,終身研究真菌性別遺傳,其中以Achlya (一種水生菌)及Schizophyllum Commune(裂褶菌)最為有名,著有經典專書《Genetics of Sexuality in Higher Fungi》。王西華老師的版本為「紅皮」。